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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期 卢沟桥畔的枪声-------孙文涛

发布时间:2017-04-24 14:41     浏览次数:0次     打印本页

卢沟桥畔的枪声

孙文涛

七七事变过去58年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保卫战,把我的一生与卢沟桥紧紧联系在一起。当年血与火的情景好似一幕幕电影,时常显现在回忆之中。

卢沟桥是一座具有800多年历史的名桥,因横跨卢沟(永定)河而得名。宛平城位于桥东。桥北300多米还有一座铁路桥。卢沟桥是北平西南的门户。卢沟桥车站距城东北约400米。

宛平城早在明朝就是拱卫北京的屯兵城,也是扼守北京的咽喉,通往祖国腹地的大门。历来为军事战略要地,亦是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爆发地。

1937年,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一一○旅二一九团的第三营驻防宛平。该营为“四四编制”的特大加强营,辖四个步兵连。事变爆发后,团部又配给它一个机枪连,轻重迫击炮各一个连。该营还收编了一个保安队(连),合计约1400余人。相当于军队一个半正规团。每个步兵班都有一挺轻机枪或掷弹筒,弹药很充足。像这样强火力的部队,在旧中国军队中是罕见的。

九一八事变后,我在共产党的影响下,积极参加了以保定府第二师范为主导的反蒋抗日学潮,被校方开除。1933年去张家口投奔冯玉祥将军组织的抗日同盟军。先被派到北路前敌总指挥吉洪昌将军的司令部,任交通处中尉电台报务员。后抽调到由五师师长兼教导队长宣侠父领导的教导队工作。

1937年春,当地下党发动大批进步青年参加战斗在抗日最前线的第二十九军之际,我被介绍到长辛店二一九团团部。团长吉星文在庐山受训,我把介绍信递给了团副苏桂清。他接待时粗略讲了讲敌我态势,接着说:“三营驻卢沟桥十分重要,决定在那里设前方团部,你到那里负责军事情报工作,暂任文书职名。前方团部只设你一人,随三营行动,配有六名传令兵。”团副说话干脆利落,前后不到20分钟,使我已经感受到前方吃紧,嗅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我是为打鬼子而来,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眼下一分钟也不能停留,着上军装,领了手枪和数发子弹,即刻赶往卢沟桥三营驻地。

宛平县城很小,东西长640米,南北宽320米左右。只有东西两座城门,南北备有登城马道。长年强劲的西北风,把河床里的沙土刮到城根,使城墙里外堆积成坡,一般人能跑上城去。城内只有一条连接城门东西走向的街道。住户不多,街上还有几家买卖铺子。县政府在城中路北,河北省行政督察专员兼县长王冷斋在此办公。

前方团部设在城西门里路北第一个大门。房东也姓孙,是个久居的老住户。第二个门是营部,第三个门是三营包扎所。我到任后见到了营长金振中。金振中是个身材不高而剽悍的河南人,约长我几岁,带兵英勇善战。1933年喜峰口抗战立过功,受到冯治安师长嘉奖;1936年在京西斋堂村捣毁“冀西防共自治政府”的战斗中率部打先锋,勇于穿插敌后,俘敌千人,还有20多名日军顾问,获得特等奖,不愧为抗日的民族英雄。金营长介绍部队防务和日军演习情况,还谈了冯师长对守桥护城的指示精神:我们既本着南京政府的指示办,又要保住本军的现实处境,以不惹事、不怕事为原则。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我与王县长也熟悉了。战斗打响后,他来前方团部的次数就更多了。王冷斋曾自办远东通讯社及《京津晚报》,为人正直开明。现在我与之朝夕相处,发现他文质彬彬的外貌下藏有精明干练,是处理对外事务的强手。

七七事变揭开历时八年抗战的序幕。1936年日军占领丰台后,战略争夺目标直指卢沟桥。开始以宛平城为假想敌,不断进行攻防演习,气焰十分嚣张。同时积极酝酿华北五省独立自治,脱离中央。华北告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宛平已处在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6月的天气骄阳似火,而卢沟桥更像坐落在欲要喷发的火山口上。近百年来,受尽帝国主义屈辱的中华民族又一次处在了风雨飘摇的时刻,面临着将要到来的血与火的考验。

吉星文团长6月从庐山回来,立即视察了各营。第三天来宛平向三营全体官兵训话。次日调我去长辛店团部谈话,随即改变我的职称为团侦察参谋,仍驻前方团部负责军事情报,并协助三营长工作。我每天要处理大量的侦察材料,把各类情报整理汇总,加上分析意见告金营长,并报送团参谋处。紧急情报需用电话先向团长报告,随时要与金营长研究作战方案。战斗打响后,金营长同我形影不离,并肩作战。

后来,日军演习次数增加,侦察工作更加繁忙。我方派出去的侦察员经常失踪,气氛越来越紧张,形势一天天恶化。

一天侦察员报告:从大井方向有四个可疑分子,身穿竹布长衫西服裤子,脚穿球鞋,头戴巴拿马草帽(学生装),正向我铁桥防地走来。守桥的班长接到指令后,把队伍拉出来隐蔽在工事后面。但见四个人嘻嘻哈哈、大大咧咧,连说带闹接近警戒线。哨兵开始向对方喊话,试图阻止其前进。对方若无其事仍向前走,最后竞不顾一切扑上来,用开玩笑的形式伸手夺哨兵的枪。此时全班战士一齐冲出掩体将四人抓获。经查实,这四个人确为日方侦探,被战士用大刀全部砍死在铁桥下的河滩里。

事隔几日,我们收到丰台方面的电话报告:有四五个学生装束的人向卢沟桥走来。时间不长又报:同一方向来了几个乘洋车(人力车)的。紧接着又报:又来了一批骑单车(自行车)的,后面跟着开来一辆日本军用小汽车,上面插着日本旗子,司机穿着一身儿西服,车上坐着一位身着无任何符号半旧日本军服的人。这些人交通工具不同,出发时间不同,然而同时到达卢沟桥。情报一阵紧似一阵,我立刻出西门在离城门较远的地方观察。当时西门有门岗,石桥上也是十步一岗。小汽车停在桥头,几个人纷纷取出照相机,选择不同角度对准铁桥和宛平城拍照。哨兵上前制止,谁也不听,双方在桥头和桥上争吵不休,撕扯起来,相也没照成。乘汽车的那人在这时急忙下车,把照相机镜头对准了城头及哨兵,“咔喳”一声拍完了。哨兵当时就急了,抢下照相机,抻出胶卷曝光。只见那人返身从车上取出伯朗宁手枪,战士手疾眼快,照他后背就是一刀背儿斜砍下去,那人来了个嘴啃泥,半晌爬不起来。其他人见此情景,狼狈逃窜,返回丰台。

7月初连续下了几场雨,永定河水略有上涨,深处齐胸,暑热袭人。有一队日军从早上来宛平铁桥北的河滩里演习,与往日不同的是:日军携带弹药充足,配有山炮、饮水及食品等。7日这天快要过去了,日军在河滩里并没演习,也没有其他行动,而是在原地休息,待命状态。

接近黄昏,情报说日军收兵回丰台。紧跟着送来情报:日军路经卢沟桥车站,占领了卢沟桥车站,并把队伍潜伏在宛平城东铁路路基东侧向南展开,有攻城之势。背后有一小高地为日军指挥部。这一情报非同小可,我立即报告金营长,准备应急,并用电话向吉星文团长报告。随后文字报告交传令兵迅速送往长辛店团参谋处。吉团长指示:作战斗准备,以防万一,严守阵地,不得出击,避免发生事端。我同时通知县政府,王冷斋派警察早早关上了城门。金振中调九连增兵东城墙上,埋伏在女儿墙下待命,原城上岗哨依旧。

灰蒙蒙的天幕徐徐降下,城里稀疏的几家灯火明明灭灭。玩耍的孩子和纳凉的居民都回家入睡了。街上仅有的几家铺子早就关了门。晚上10点多钟,城东铁路桥涵洞走出一队鬼子兵,排着四路纵队,每队十几个人,全副武装整齐地向东门走来。一个小队长模样的头头走在前面,到城下用中国话叫门称:“我们演习时丢失一人,要进城搜查!”带班的马排长在城上回答:“城里没有你们的人,不能开门!”城下日军坚持要开城门。城上城下的人言来语去,僵持不下,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一颗子弹从日军队伍中射出擦着城墙飞向夜空。随着这枪声,潜伏在铁路东侧的日军一齐开火,轻重机枪及山炮急风骤雨般射向宛平城,城上守军被迫还击。敌人火力太猛!为了减轻东城上的压力,我认为应以攻为守,派队伍出击,金振中欣然同意。遂即令十连出西门绕北城墙向东,先驱逐卢沟桥车站之敌,夺回车站,随后向南展开,火力直接威胁沙岗子敌军指挥部。敌人是沿铁路向南展开队形,我军是从北向南打,正好给它来了个“穿糖葫芦”,把敌人揍得稀里哗啦。

我军规定的联络信号是用手电筒蒙上红绿绸子,敌人的也是用红绿灯,结果造成相互误会,当队伍冲上去就混打到一起了。敌后有我,我后有敌。在黑暗中只要不说话,谁也不好下手,因此双方伤亡都不大。翌日凌晨两三点钟,东方天空有些发白,双方军服的颜色还分辨不清,却先发现日军帽子后边有个“屁股帘”,正是大刀砍的靶子。鬼子的刺枪术不错,但不如大刀来的利落,刀起刀落寒光凛凛,杀得敌人不是少胳膊断腿,就是做了无头鬼。这一场恶战杀得日军鬼哭狼嚎,日方伤亡惨重,我方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那天早上,我方能够自己走回来的彩号,按原路回城到包扎所从我门前经过,不足一小时门前的路都被染红了。

日军因待援,假惺惺地提出与我方谈判。连日来时常是谈谈又打打,而打打又停停。东门始终是敌人主攻目标,日军集中山炮向我猛烈轰击,将东门北侧的城墙炸开一个大豁口,步兵轮番向豁口发起冲锋。卢沟桥西岱王庙是永定河河务局所在地,局长刘郁馥捐献出上万条防汛的麻袋,组织民工装上河沙,帮助军队冒着枪林弹雨往城上背,拼命补修城墙。刚刚补好的城墙又被炸开,就再修,反复多次。有的士兵负了伤,有的牺牲在自己刚垒起的那段城墙上。敌人的炮火接连不断,修城的勇士前仆后继英勇抗战,不少日本兵丧命于城下。与此同时,西门外大炮、机枪声又起,我军奋起抵抗。我二十九军司令部立即发出命令,命令前线官兵坚决抵抗,并有“卢沟桥即为尔等之坟墓,应与桥共存亡,不得后退”等语。战斗开始不久,我平汉线上的铁路及附近的龙王庙(回龙庙)等处被敌人占领。

8日早上五六点钟团部派机枪连来增援,据说他们是从长辛店以南跑步来的。当尖兵刚一上桥,发现铁桥北有一队鬼子兵约一二百人,前部已到河心,排尾进入了河滩,欲奔袭长辛店团部,并切断三营后路。连长接到尖兵报告,立即命令全连上石桥一字排开,坚决消灭敌人!四挺重机枪,十几挺轻机枪一齐咆哮,一下子把敌人打蒙了,除极少数几个日本兵带伤逃脱外,其他都被打死在铁桥下。

8日早约6点多钟,吉星文团长带着四个马弁从长辛店急驰而来。先到前方团部听了我的敌情报告,然后准备去营部,出房门时,敌人的炮火打得正凶,县政府被炸毁了,西门楼东北角飞檐被炸飞了,正落在我的大门口。六个传令兵同我跟随团长刚走到院中,一发迫击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飞过头顶,我奋不顾身用力推倒团长,只听“轰”的一声爆炸,立时砖土飞扬,影壁墙被打掉一个角。我们距爆炸点仅有两三米远。我们11个人爬起来完整无缺,抖掉身上的碎砖土块,再一看团长右前额挂了彩。我急忙命传令兵去包扎所找来卫生兵处置,记者们也赶上来抢拍镜头。吉星文负伤的消息及照片登载于第二天的各大报纸上。团长负伤激起士兵们对日军的仇恨,个个怒火中烧,人人奋勇杀敌。中共中央7月8日发表《为日寇进攻卢沟桥通电》,紧急呼吁“武装保卫平津,武装保卫华北”。中共北平地下党采用各种方式支援卢沟桥守军,使前方官兵受到极大鼓舞。

吉星文带伤在三营营部同我与金振中研究战况,调整部署。最后他向我们交待:总的意图是撤出宛平县城,到桥西组织抵抗。重迫击炮连先撤到桥西构筑迫击炮阵地,火力支援桥东撤退。其他各部顺序后撤,由十一连担任后卫。安排完毕,我们一同出西门,只见刚进城的重迫击炮连正在过桥。远望铁桥十一连阵地,战斗异常激烈,敌人火力越来越猛,攻势越来越大。十一连要顶不住,全营就不能撤出宛平。团长马上调十一连连长,亲自交代任务,明确指示:要死守卢沟桥!连长带着与铁桥共存亡的决心回去重新调配部队。我们目送团长上桥回长辛店,各部队开始向石桥集结。金营长按计划命十一连向城西靠拢。第一次传回来的答话是:守铁桥比守石桥重要,十一连誓死守铁桥!金营长下达撤退命令,第二次传回来的答话是:团长交给十一连是守桥的死命令,我们不服从撤退命令。说话间,敌人的火力完全封锁住铁桥与县城的通道,形势相当危急。金振中舍不得丢掉十一连,心急如焚,连续派出几个传令兵,都在封锁线上负了伤,命令再也送不上去了。金营长只好派十二连组成突击队上去接回十一连,同时加强西北城墙上的火力掩护。十一连见十二连上来了,误认为是增援,索性把队伍拉到铁桥北,把南段阵地让给十二连,十一连整体压缩到龙王庙一线集中防御。十二连接应无望,只好退回城。日军趁势包围了十一连,火力同时威胁到石桥,桥上已经不能站人了。金振中只好停止撤退,重新调整部署。此后以抢铁桥、夺龙王庙为中心与日军酣战三天四夜。

几天来,金营长为十一连突不出重围揪着心、捏着汗。每天晚上我们都组织突击队营救均未奏效。十一连每当听到外面有喊杀声,就组织突围,可是冲杀声一天比一天小,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们趁双方停火的间隙才把全连仅剩下的连长和司号员救出来,连长身负重伤被抬下阵地,其他弟兄都阵亡了。十一连连部设在前方团部对门一家(居民不在了)院里,从其他连队抽调一个班为之站岗,大门上悬挂着油布制的十一连部牌子。

连长含泪汇报战斗经过,使人心碎肝裂。龙王庙是守铁桥的要地,失守三次又被夺回三次,战斗惨烈。最后时刻只能由司号员爬到死尸上找子弹,用压弹机为连长压子弹。当敌人进攻时,连长打机枪,司号员躺在战壕里仰天吹冲锋号。我一生参加过多次战斗,像十一连这样顽强悲壮的阻击战还遇到的不多。全营官兵为牺牲在龙王庙战斗中的抗战英雄们流出了悲愤的眼泪。

卢沟桥保卫战打了22天。第13天头上,我奉团部命令护送金振中(腿部重伤)、十一连连长等一批伤员去后方医院。我们乘火车到达省府保定市,金振中被安排在一家外国人办的“司罗”医院。全国各界代表络绎不绝地前来慰问,各家报馆记者的采访也蜂拥而至。中共保定地下党组织派代表前来看望。各种慰劳品堆积如山。为了探视方便起见,医院在靠走廊的墙上临时挖了个洞,镶上玻璃。慰问的人们从早到晚排着队从此通过,金振中不断向人们点头致意。

抗日战争胜利已经50周年了。回首往事,历历在目;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我已79岁高龄,阔别卢沟桥已逾半个世纪。但那在卢沟桥浴血抗敌的情景,却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我时时想去重睹昔日的战场。人们常说“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我说那城墙上的累累弹痕更数不清。那无数的弹痕记载着日寇侵华的罪恶,这是日寇暴行的历史见证。

当今纪念抗日战争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之际,日本国内竟有一小撮人妄图否认侵略罪行,歪曲历史,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国人民不会忘记,历史更不会忘记卢沟桥畔的枪声!

选自《北京文史资料精选(丰台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