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井村的“万人坑”

杨 斌

我住的大井村，是广安门外的一个小村，距丰台镇只5里。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不久，丰台、大井一带沦落为日伪统治区。日本军队强行圈占了丰台以西、大井以南的大片村庄。其中程庄子、马茶馆、李庄子、周庄子、孙庄子、王庄子等12个自然村农民的住宅，多达几十顷耕地全部被日军强行征用兴建军用仓库。失去耕地的农民，只得流离四方，另谋生路。

修建这座华北最大的军用库区，是需要大批劳动力的，于是四面八方的无以为生的穷苦人，成为修建库区的廉价劳动力。这些穷苦人，有的在库区附近挖沙石，有的将沙石贩运卖给库区，有的直接在库区内干苦活。在临近库区的大井村，是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却先后出现27家小客店，许多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的穷苦人住在这里。说是客店，无非是有几间破房，给他们一个狭窄的睡觉的地方。条件的恶劣，是可想而知的。

以前，有农活专长的劳动力，在农闲时，为了挣的工钱多一些，最起码能混上每日的三顿饭，就到大井村东边的“人市”上揽活儿干。“人市”是历史上留下来的劳动力市场，在大井村东头的皇亭内，每天都有上百的穷苦人找活儿干。想雇工的人在天刚亮以前赶到“人市”，按照活茬儿要求，工钱多少，双方谈妥后即随去干活儿。那时劳力多，活源少，工钱少得可怜。这个“人市”每天总会有很多人找不到活儿干，再加上丰台沦陷后军用库区的修建，众多农民失去土地，无以为生。为日军当工头的汉奸，到“人市”上一招呼，找活干的人群，就随之到库区干活儿。当时我们管它叫“打洋短儿”。一天的工钱少得可怜，甚至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

我小的时候就看到大井村西、村北，有不少挖沙石留下来的废坑。随着日军修仓库沙石需求量的增加，沙石坑也日渐增多。在大井村北不到半里的地方，有一个方圆近三亩地的大坑。日久天长，这里就成了无主坟坑。埋的死尸多了，人们就管它叫做“万人坑”了。可真正埋死人最多的年份，那是1942年。当时日军在华北地区推行“强化治安”，待到推行第五次“强化治安”时，老百姓手中的粮食，几乎被日军征购光了。春天到来，青黄不接，无以为生的农民，有的逃荒到张家口；那些不想背井离乡的农民，把种子吃光了，再挖野菜、摘树叶……凡是能填肚子可吃的东西，都成了活命的宝物。市场上很难买到粮食，代替粮食的是“混合面儿”。这种面是19种粮食的废料或残渣，如麸皮、米糠、豆饼、玉米皮掺少许粮食磨合而成的。昔日常见的高粱、玉米等粗粮，此时成了人们罕见的食物。这时，到库区“打洋短儿”的穷苦人猛增，有本地人，也有四乡来的，为的是进到库区，在喂马的饲料中拣块豆饼吃，也可把马槽中剩下的高粱抓上几把，用来充饥。

这些劳苦大众，本来因饥寒交迫，体质虚弱，再经受从早到晚的劳累，回到家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慢慢向死亡线靠近。在繁重的劳动中，他们也想出许多对付日本监工的办法。当工头监视不到的时候，他们就停工不干，大家都管它叫“磨洋工”。但稍一失神，若被工头发现，还会遭到毒打。后来大家一串通，组织起来，专门找人看着监工的工头。工头一露面，放哨的工人一举手里家伙，不管是铁锨还是洋镐，只一示意，大家就都干了起来；等工头一走，还是照旧怠工。这样虽然少消耗体力，但是饥饿仍没法解决。偶然拣点豆饼，吃了后出现胀肚，喝了生水，又出现泻肚，突然病倒死亡的事也常发生。劳工死亡后，日本人就让其他劳工用排子车把尸体拉到“万人坑”草草掩埋。

1943年春夏之交，饥饿、瘟疫在大井一带接连发生，造成劳动人民死难之灾。当地不少农民等不到麦穗发黄已在饥饿中死去。那些在大井日军仓库“打洋短儿”的苦工，有的都来不及给家里发一封信，就被劳累、瘟疫夺去生命。当时的老百姓最怕日军在哪家的院墙外撒上白灰面。一撒白灰，该家人就是被认定得瘟疫了。附近大瓦窑村姓刘的农民，在一个星期之内，被病魔和贫困夺走三个孩子的生命，做母亲的都吓傻了。有时在公路上，会看到一个人走着走着，歪歪扭扭向前一栽，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这样死去的人，一天不知出现几起。最可怜的，是在库区里干活的穷苦人，一旦呻吟得病倒下，就被看成“霍乱”患者，不加任何治疗，被“乡丁”拉到 “万人坑”一扔了事。住在小店的穷苦人，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不管是不是“霍乱”患者，人只要病倒，准给“万人坑”增加一具尸体。

“万人坑”真的成了难以数计的坟墓了。后来甚至无法再向地下刨坑──因为方圆近三亩的大坑，尸骨早已重重叠叠。埋到这里的尸体，不用说使不上棺材，就是想找块破席裹在身上，也是比较困难的。这里成了野狗的天堂。刚刚拉到坑里的尸体，跟着就被野狗围了上来，横拉竖扯地把尸体撕碎，争相抢夺的情景，真使人目不忍睹。

解放后，大井村的农民，齐心协力，把当年的“万人坑”垫平，建立了汽车修配厂。但是像我们这些70岁左右的人，一想起这个“万人坑”，脑海里就展现当年野狗撕死尸的情景，就更加痛恨日本侵略者。现在想想，当亡国奴的日子有多惨啊！

（张霖、邢锦堂整理）

选自《丰台文史资料选编》第七辑